Chapter 08 最后的菊花茶
楼绿乔看着窗外的风景,农田、屋舍不停地在后退,一路行去,感觉越来越简陋,天色似乎也越来越阴沉了。到了后来,不停重复的景色,看得她倦意袭来,再加上几天的旅途总归是劳顿的,便迷糊蒙眬了起来。
她在很多年以前曾经允诺过他的:“我以后一定学会煮饭,煮给你吃。一辈子做你的煮饭婆。”
她说得很慢,一字一顿,像是被割破喉咙吐出的,干涩吃力。
楼绿乔抬起了手臂,凝望着手腕上那只古旧的银镯子。她是看到他母亲的遗像才知道的,这只银镯子是她母亲的遗物。虽然不值钱,可对某个对的人而言,是价值连城、千金不换的。
他在那时候总笑她,说她永远也不可能会学会煮饭。每次逗得她几欲发火,他才会笑着哄她,说他会一辈子煮给她吃。但是她如果真敢煮,他绝对会“冒着生命的危险”把它吃光光的。
她在做戏时候的呕吐不适并不是看电视学来的。事实上,当年他离开后,她就有了反应。每天早晚恶心干呕的,抱着马桶大吐特吐的。后来……后来,水茉也是这样,所以被她第一眼识破了。
前几天,她去了,去了一个两人曾经说好会去的地方。她的确时刻会想起他,想起他痛苦万分的模样。爱很多时候是把双刃剑,她伤他的同时,也伤了自己!
秦慕天看着她轻轻闭眼的小动作,一刹那,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小幸福。他自然知道她喜欢喝这个。每次回来,他总会带一小袋过来,仿佛知道,总有一天,她会喝到的。
如果那是秘密的话,就让她一人亲手埋葬吧。一个人痛苦总好过两个人一起痛苦。既然没有办法让时光倒流,那么就这样吧。
“我从来都没有怀孕过。对不起!以前我只要想到你,就恨不得杀了你。以前我那么的爱你,我那么的对你,你给我的却只是背叛。所以我一直恨死你了,所以处心积虑地想要伤害你,不管是用什么方式,什么方法!但是我们的宝宝——”
一生耿直的父亲,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怪他呢?所以这些年来从来不想进他的梦乡来看看他。
不久后就到了柏油路的尽头,车子已经进山了。他替她拉开了车门,寒风一下子呼啸而至。
“我要回去了。这雪啊,越下越大了。你难得带女朋友来一趟,一定要住两天再回去。唉,谁让爱国兄弟夫妻两人走得这么早呢,否则肯定开心死了。你都这么大岁数了,也从没有见带什么女孩子回来过。你看村里头跟你同年的小正、阿锋他们,哪个孩子不会打酱油了啊。你阿三婶都替你急死了。好了,好了,这下我们也放心了。”阿三伯絮絮叨叨的,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去了。
他知道,这一次,他真正地失去了楼绿乔。
秦慕天微愣,转过来头望着她。她接过白菜:“我来洗,我来煮吧。”他拨开了她的手:“不行,水很冰,你的手会冻坏的。”
看着秦慕天忙碌的身影。楼绿乔不由得想起从前在美国的日子。她不会煮饭,他一点不介意,每次都会宠溺地刮着她的鼻子:“有我在,怕什么。就算你一辈子不会,我也会煮给你吃一辈子的。”
楼绿乔也宁愿自己是骗他。可是,她和他的宝宝,是她打掉的,是她亲手打掉的。
他们家院子里的蔷薇枝条四蔓,开得一簇簇,一丛丛,筛下一城的阳光。可他当时的心却凉得透彻。
“那段时光,慕天,因为你,所以我现在没有半点的后悔。”
到家后她还是被他按在灶口负责看火,暖意融融。秦慕天正在择白菜叶子,楼绿乔忽然涌起了一个冲动,她站了起来:“我来。”
“我和姐姐就睡在这里。这张小书桌是我和姐姐共用的。
一直到了几间破瓦房前面,他才停下了脚步。楼绿乔惊住了。
可他却好像没有听见,径直地脱着她的靴子,脱了左脚脱右脚,盯着她透明的黑丝|袜,微叹了口气,极轻地道:“这么大冷的天,穿这么少,等老了没有关节炎、风湿病才怪呢!”
可是后来他真的离开了,她不照样生活得好好的。既没有饿死,也没有缺个胳膊少条腿,还很滋润地活着。
他的声音低而微地传过来,楼绿乔心里涌起了阵阵莫名的悲哀。她也不能怪他,可她又能怪谁呢?谁也不能怪,谁也没有错,只因为每个人的立场不同罢了。
她的身上盖了一件他的黑色呢大衣,鼻间萦绕的,都是专属于他的气息。楼绿乔的第一个反应,就是拉开了衣服,扔在了后座上。她没有看见,秦慕天握着方向盘的手,捏了捏紧,轻吸一口气后,这才微微放松了些。
“小天,来,拿着。你阿三婶知道你回来了,宰了只鸡。快,快带你女朋友来吃饭啊。”
是一个有些岁数的老头,灰白的头发,满脸的皱纹,朴实而苍老。
去的时候,她没有瞧他一眼。回来的时候,她亦无法看他一眼。就怕自己会先崩溃!车子终是缓缓停下来,在她所住的楼下。
以至于后来,她除了工作方面的需要外,就算去旅游度假,也会绕开那一百个地方。因为那些地方,她与他说好了的,以后会一起去的。可原先说好陪她一起的那个,却在中途离开了,所以她无法去,她不能去。她不能到一个地方就想起他,破坏心情又破坏气氛。
两人站了良久,秦慕天方说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楼绿乔转头瞧了外头一眼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高速了,这里的公路很简陋,但却也不是电视台专题片中那种最差的黄泥石子路,是条黑黑的柏油路。
此时温度已经极低了,吹来的风带着刺骨的冰寒,雪依旧在飘,纷洒摇摆着辗转而下。她穿得有些单薄,风呼呼而来,似乎随时都会被吹走一般。
“吃惊了吗?这就是我从小到大居住的家。跟你们洛海的小洋房比起来,是不是一个地狱一个天堂?”
楼绿乔站在秦慕天身后,看着他消瘦的背影,忽觉心疼眼酸。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,他父亲一手将他和姐姐带大。当年他就曾经多次跟她说起他的心愿,就是想早点毕业,多赚点钱,让他家人过好一点的日子。
秦慕天这才回过了神,转身而出。只听两人的对话声从堂屋传了过来。
听秦慕天这么一说,阿三伯甚为重视,小天的女朋友第一次来,不好意思是难免的,自己还是不要勉强的好。他这才点头:“那好吧。你们一定得多留几天。等雪化了,去你父母的坟前祭拜一下,好让他们知道,你找好女朋友了,马上就要结婚生小孩了。你们老秦家要有后了。”
父亲到死也不知道,那个时候他已经拿了他们家的钱,签字跟她离婚了。
醒来的时候,车子依旧在动。可外头居然在下雪,大朵大朵的雪从车头处辗转落下。
秦慕天在矮小破旧的木柜子里找出了一件破校服,大约是初高中时期的,可他现在的身型又不比当时,所以穿在身上显得短小滑稽。他从屋檐下熟练地搬来了些柴火,利落地点着了之后,烧了满满一大锅的水。
秦慕天拿着勺子站在灶边,一动不动地盯着她,嘴角有些轻微地上扬,依稀有一种朦胧心酸的满足。
她微微移动了一下身子,闭着眼睛,轻“嗯”了一声。表示方才自己所说的就是他所听到的。
她停住了,绷紧了打战的牙齿,努力让自己接着说下去,一字一字,那么的肯定,仿佛真的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:“我们的宝宝,真的从来没有存在过!”
所以她知道许许多多关于她前婆婆的事情。如今虽然以朋友的名义去拜他的父母,也算了却了当年的一个承诺。
楼绿乔咬着下唇,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。
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在阳光沙滩微风里头度假的她,总是抛不开秦慕天。
“我要你跟我去一个地方。”
秦慕天却仿佛铁了心似的,径直说道:“你以为我想拿你大哥的那笔钱吗?可是……可是我有什么办法。我父亲也是好心,开了拖拉机,载了乡亲们去小县城。可哪会料到,一场避让不及的事故,不仅他,车上所有载的乡亲都坠落山崖。另一辆车上的人也死的死、伤的伤。他被交警认定负事故全责,因为是无证驾驶。可是那年头我们农村里开拖拉机的,从来没有人有驾驶证的。
前段时间,他就经常煮汤给她喝。可是她为了演戏,十次中九次半会把喝下去的吐出来。可是他每次还是会煮,会吹凉了,一口一口地喂她。
楼绿乔用力扯着自己的手臂,斩钉截铁地道:“我不去。你放手。我们已没有半点关系了。”
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。
楼绿乔不由得酸涩地垂眼。
都要幸福!才不枉费彼此辛苦走了这么一段旅途!
他这才举筷,一大口一大口地吃着,直至盘子见底。
灶头里面的木柴正熊熊地燃着,火光四溢,偶尔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。
楼绿乔怔忪不已,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抱着铜炉。她低垂的眼中却奇酸奇涩无比。
可她这样子对他说:“是的。我是骗你的。”
楼绿乔也是,努力地吞咽。
雪暂时停了。可天色依旧很阴暗,灰蒙蒙的一片,沉沉压下来,仿佛随时又会有雪飘落。
其实在这种飘雪的天气,和最爱的人相拥在一起,看着雪花从一望无际的苍穹一片一片地坠落,是最最幸福浪漫的事情。
最后白菜热气腾腾地出锅了。她又去热了鸡汤,盛了两碗饭,端上了桌子。
其实很多留学生,都很穷,都要靠自己打工补贴生活费。她不以为意,亦从未深想。
房间里一片黑暗,只有那两扇小窗清清地照进了一些光进来。她了无睡意,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灰黑的墙壁。
这么三个物件就占据了屋内大半的空间。破旧的墙上挂了他父母的黑白照片,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。
他永远记得他木木地从她大哥手里接过了支票。薄薄的纸张仿佛有千斤重般,他捏着,手不由自主地颤抖。从头到尾,他没有看她大哥鄙夷的眼神,因为他不用看也知道……
他甚少用如此的语气与她说话。她怔了一下后,才伸手想扯衣服,指尖碰触到了柔软的毛呢布料,又摸到了冰凉如水的扣子,最后还是止住了。
这次秦慕天并没有强势地抓住她的手,但她却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。
最先入眼的是一幢两层楼房,露着红红的砖头和灰灰的水泥地。有个老人正站在屋檐下在搬干柴,眯着眼睛瞧着他们的方向。不过几秒钟光景,那老人已经含笑朝他们迎了上来。
反正躲也不可能躲一辈子!
因大雪的关系,坟墓已经被雪厚厚地覆盖住了,连墓碑也是。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墓碑上的雪,将在他家屋边折的几枝金黄盛开的腊梅花放在墓碑前。
他亦没有睡,听到她的话,几乎以为是在梦中,所以产生了幻听。他咽了一口口水,润了润自己的喉咙才道:“小乔,你说什么?”
跟他从小生长的环境确实是天差地别的,所以父母亲、大哥坚决不同意她与他在一起。易地而处,她若是有一个女儿,也必然是很难同意的。
搂着他的脖子,指着打印出来的那一百大,撒着娇道:“以后我们都要去。一个洲一个洲地去,好不好?”他接了过去,研究了老半天,才吐了个“好”字。
秦慕天的手慢慢地伸了过来,握住了她的。她的指尖很凉很凉,透心的冰凉。他捏得紧紧的,想要将它捂热。良久,他才低低地道:“小乔!对不起。”
楼绿乔低低地叹了口气:“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。我们放开过往,好好生活吧。慕天,给这只镯子找到最适合它的主人吧。”说完,她用力抽出了手,毅然地下车而去。
缩在袖子里的手,慢慢地捏紧成了一团,楼绿乔恍惚觉得自己在摇头,也恍惚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不要再说了。都过去了。”
秦慕天背着包,一直不停地点头,心里暗暗发誓,一定要给父亲、姐姐争气。
伴着阵阵特有的清甜香味,让人有些情不自禁。她慢慢地饮了一口,果然跟想象中的一样。茶气氤氲袅袅,带着菊花的清浅幽淡,喝了几口后,连身子也开始暖了起来。
秦慕天找出了抹布,利落地打扫了起来。
可是谁能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,却将父亲永远地带走了。
秦慕天的脸色憔悴,眼窝深陷,胡子邋遢。这几天他显然过得很不好。看来挺公平的,她会伤心绝望难过,他也会。现在的他也并不好过。很好,一报还一报。她心底涌起一阵恶毒的快慰。
秦慕天木然地坐在车里,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远去。
楼绿乔很快抽神,拉起行旅箱,朝大门走去。
屋里只摆了两张小床,两张床中间拉了一条钢丝,挂着一块蓝色的印花土布。另外还摆了一张小书桌和一把椅子。整间屋子大概就那小桌子上的那盏台灯最值钱吧,但也看得出已经是很久之前的式样了。
灶上幽幽地冒着白白的热气,诱人的香味充斥着整个屋子。
楼绿乔其实并没有睡着,神智清楚得可以说出到目前为止他压低了多少咳嗽的次数。或许因他偶尔回来的关系,屋子里只有一床被褥,他全部让给了她,自己只找到了一条破毯子。在这种零下几摄氏度的天气里,不冻感冒才怪!
她依旧定定地看着面前只有数寸之隔的破败墙面,似乎隐约可以闻到那酸酸的霉味。脑中缓缓闪过的却是小洋楼里自己的卧室:贴着精致花朵图案的墙纸,干净的闪着光的地板,白色的欧式公主床,白色的欧式柜子,白色的蕾丝帐子从顶上一层层地垂落下来,梳妆台上的花瓶里天天插满了自家花园里的鲜花,簇簇团团,潋滟盛开。
她依言坐下来,他就伸手抓住了她的脚。她愣愣地抬头,缩着脚,略带一丝紧张地道:“你干吗?”
往事历历在目,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般。
可是,她不是那个对的人,所以她无法收下这样贵重的礼物。
从小到大,倔强的楼绿乔从来都不相信命运的,但这一刻,她竟然生出了认命的感觉。
秦慕天低低问道:“小乔,告诉我,我们的两个宝宝从来就不曾存在过,对不对?你一直是骗我的,对不对?”
楼绿乔把镯子放在方向盘上的空位置,她侧过脸,轻轻地道:“慕天,以后把这个镯子送给你妻子。祝你幸福!我们都要幸幸福福的!再见。”
可现在,她在他身边,如此的温软腻人,他如何能抗拒这个诱惑。
楼绿乔侧卧在他以前的床上,他睡姐姐的,两床之间只隔了一块小小的布。被褥原有些潮湿发霉,他就在铜壶里装满了热水,把被褥里里外外地熨烫了一遍。此时松软温热,她连动也不想动一下。可他特有的气息却强烈地萦绕在侧,不知道是来自被褥还是来自他房中的他本人。
秦慕天惊讶地看着她利落地倒油,将菜下锅,动作熟练地翻炒。他从来不知道她居然学会了做菜,还如此的熟练。
秦慕天仿佛变脸似的,一下子就挂了笑容,客气地唤道:“阿三伯,你好啊!”
桌上摆了二菜一汤,最最家常的那种,绿油油的炒青菜,清蒸咸鱼,还有火腿野菌鸡汤。
他的手沿着她的衣领一点点地向下,从颈到肩到胸口,一点一点,滑落下去。他的指尖明明是冰冰凉凉的,可她却只是觉得热,他指尖所到之处,仿佛都有灼|热的气流从那里吹拂过。好热,好热……
她柔顺地接了过来,也不说话,慢慢地梳洗了一下。
秦慕天看着阿三伯佝偻的身影逐渐远去,脑中晃过的却是父亲笔直的身影,瘦却笔直。那一年父亲用拖拉机载着他,将他送到十几里远的镇上。由于是镇里第一个出国留学的孩子,乡里乡亲的都知道这个好消息了。一路上,不停地有人驻足打招呼:“爱国兄弟,你孩子真出息。”
他转身离去。
东面的一间房间,显然是他父母的卧室。他则带她来到了西面的一间,只有小小的一扇木窗,光线正透过两块小小的玻璃照进来。此时按时间算已近黄昏,屋子里头已经很暗了,有一种几乎接近夜晚的黑。
她抬手就拨开,衣服便在下一秒落在地上。她就这个倔脾气!秦慕天一把扯过她,将衣服罩在了她身上,并扣上了扣子:“你敢给我脱下试试。”
她任由他握着:“不要再说对不起了!”
一转眼,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。可是她竟然实现了她的诺言,他也实现了他的允诺,把饭菜吃得一点都不剩。
两人默默无语地用餐。
他的语调是如此的不惊不澜,仿佛讲述的只是别人的故事:“在她心目中,我考上大学就等于她考上了。在我心中,也是一样。我总是暗暗地告诉自己,别人是一个人念大学的,而我是两个,我和我姐姐。后来我争取到了斯坦福的奖学金……”他没有再说下去,因为他接下来的生命中就有了她的存在。
楼绿乔转头,只见他亦凝望着她。两人已经没有路了。这世界上有千万条的路,而他们之间却已经无路可走了。
而她则侧缩在墙边的最角落里。可不知道是被子里铜炉的热,还是她身上的清香,他只觉得热。他忽然低声开口:“小乔,我不是柳下惠,我也做不了柳下惠的。”
他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吗?楼绿乔没来由地一阵心疼。
很久以前,他曾对她说过:“小乔,真想快点毕业回国。我想带你看我的妈妈。我想她一定会很开心,很开心见到你的。”
“娃,以后要跟小天哥哥学习,长大了也去美国念书。”
秦慕天点头:“嗯,晓得的!”
阿三伯热情不已:“走吧,去我家吃饭。你阿三婶都在准备饭菜了。”
楼绿乔自己也不知道。
她听得不是很清楚,轻问了一声:“什么?”他也不说话了,捧了一小掬热水淋在她光裸白腻的脚背上,才道:“烫不烫?”她轻摇了一下头。他这才捧着她的脚放进了热水盆里,温度正好,她舒服得直想叹气。
“阿三伯……”
“爱国兄弟,你孩子真给你长脸啊。”
他当时很义正词严地拒绝她哥哥的钱:“楼大哥,我爱小乔,不是爱她的钱或者爱她可以带给我的好处。我只是爱她而已。就算今天小乔很穷,跟我一样,来自社会的最底层,我依然会爱她!所以,请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来污蔑她,也来污蔑我!你是小乔的哥哥,你应该知道她有多美好。”
他一点点地靠近,呼吸忽轻忽重地喷到了她光裸的脖子上,她觉得是痒,又觉得是热,又好像痒热也辨不出来,只是觉得难耐。
可是,这样决然地报复他以后,为何她没有半点开心的感觉呢?!
他已经在给她脱靴子了,闻言,轻扯了一下嘴角,微微一笑:“洗脚啊。”她呆了呆才反应过来,忙道:“我自己来。”
曾经以为握得牢牢的,会一辈子走下去的。可谁想到,走着,走着,中途彼此分开了。如今依旧这样握着,还会是当初的模样吗?
秦慕天淡淡地道:“对不起,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,只是我无法照办!再见!”
秦慕天大约知道她没有睡着,声音淡淡地响了起来:“我以前就在那个桌上看书,有时候没有电,就点上蜡烛。其实我姐姐读书比我还要棒,她年年考第一。可是条件不允许,她勉强读完高一就辍学了。去南方打工的时候,她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用功读书,让我一定要考上大学。那个台灯你看到没有,就是当年我姐姐用打工拿到的第一笔工资买来送我的。”
那布套很是老旧,看来有些年头了,不过还保持得很好,干净整洁,依稀看得出来原来的花色。
她的眼光停在了照片里他母亲的手腕处,边缘泛黄褪色的照片里,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母亲手上的手镯,与她现在手上戴着的,是一模一样的。
楼绿乔醒来已经是中午了,屋外虽然是冬天,但阳光很是暖亮,透过小窗,轻而静地洒进来。他不在了,可被子里依旧暖意融融的。大概是那个铜炉烫烫的缘故,看来有人已经换过热水了。
秦慕天依旧温润地微笑,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。
水慢慢凉下来,他又去取热的倒进去,又慢慢凉了,他又取了热的过来。如此的反复,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终于是拿来了擦脚的毛巾,又帮她细细地擦干。
秦慕天委婉地道:“阿三伯,不用了,我们马上就回去了!”阿三伯道:“回去?你看雪积得这么厚,你可千万不能现在开车回去。我们这里的路,虽然你出钱修过了,可山路难开啊。你也不差这一两天的时间,等雪融了再回去。”
秦慕天收拾灶头的时候,楼绿乔抱着暖暖的铜炉,靠在门扉上,看着落雪漫天飘摇而下,无声无息。就像爱情一般,来的时候,也是如此,无声无息。
他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袋干菊花,给她泡了一杯菊花茶。细细小小的杭白菊,在水里肆意地舒展了开来,一朵一朵,仿佛正在枝头端丽地盛开一般。
秦慕天抿着嘴不语。楼远乔想不到他竟然这么难对付,挑了挑眉毛道:“你开个价吧!”
秦慕天霍然变色:“不,小乔……”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,“小乔,那昨晚呢?昨晚算什么呢?小乔,我们明明对彼此还有感觉的!”
想到此,楼绿乔似被人迎面揍了一拳,眼鼻热辣一片。她为了掩饰,伸手接过,轻尝了一口。
拖着行李箱从国外度假回来的楼绿乔突然止步在自己公寓的楼下。有人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了面前,亦像一尊门神地站立在她公寓的大门前。
那时候,恋到浓处,她经常会从后头搂着他的腰,一味撒娇道:“慕天,要是你不在,我肯定会活活饿死。”
此时,只听秦慕天苦涩的声音缓缓响起:“你肯定不会相信吧,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。来,来看看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是怎么样的。”
其实早在擦肩的那个刹那,楼绿乔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捏紧了包包。她多少料到他会来她这里的,所以早在出去散心的时候就特地吩咐了物业替她更换了门锁。
秦慕天忙开门:“阿三伯,真的不用了。你们拿回去自己吃。”阿三伯哪里能容他推托,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,道:“晚上冷,煮点热汤喝喝,祛祛寒气。”
想不到在这样的时刻,在这样的地点,楼绿乔第一次体谅了父母的良苦用心。
那时候太年轻了,以为很快就一辈子了。可现在才知道,一辈子是如此的漫长,一个人连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,哪里还能保证得了一辈子啊。所以岁数大上去了,说出甜言蜜语或者誓言的时候,都不会加上一辈子这个词了。因为学乖了!
两人擦肩而过,秦慕天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:“给我一点时间,我告诉你曾经发生的所有事情。”
楼绿乔怔住了。老了,老的时候……她连明天、后天的事情也不知道,怎么能想得那么久远呢?
可他竟然还是用打工赚来的费用替她付了一年的学费!楼绿乔心头一阵刺疼。
因为说着当地的土话,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,只静静地站在他旁边。殊不知,别人望过来,就如同天造地设的一双金童玉女一般。由于大雪的关系,大家都房门紧闭的,走了四五户人家才又碰到了一两个人,他也笑着热情地一一打了招呼,谦恭客气而有礼。
楼远乔双手抱胸,只是冷笑:“乔乔的确很美好,只是你配不上她。”
现在看着她双手捧着暖气腾腾的杯子,脸色呈现出一种满足的神色,秦慕天几乎想让时间就此凝止了。只觉得此刻是如此的美好,只怕过了,再寻找不到。
而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衫,风一吹,白衬衫便鼓鼓的,兜满了风。
两人静静地对坐着,都没有动筷子。许久,楼绿乔拿起了筷子,轻声道:“吃饭吧。”
楼绿乔轻轻地道:“没有关系。”她手脚麻利地剥去了外头的枯干叶子。
他走得很慢,用粗树枝一边探路的虚实一边走,有时候还要拨开小路边的枝叶。可无论怎么难走,他都将她握得紧紧的,一路保护着她。
他确实曾经爱过她,他们确实彼此相爱过。这对她来说,已经足够了。
车子穿出了市区,上了高速,一路向北驶去。两人皆不说话,小小的车子空间里有一种窒息的冷凝。
第二天,秦慕天带她去拜祭他的父母。他凝视着她,目光温柔:“我父亲当年很想见你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,可以陪我一起去看看他们吗?我想——”他停顿了一下,方道,“希望你能答应我这个请求!”
秦慕天道:“阿三伯!下次吧。她特别害羞,还是不去了。我随便煮点就行了。”
她扑过去捶打他:“什么叫冒着生命的危险?你……你给我说清楚!”他只是笑,乐不可支地笑,哈哈地大笑,任她捶,任她打。她嗔怒,“说,快说。否则,否则我不理你了。”他一直笑一直笑的,最后把她抱起来。
“因为我没有其他选择。是,我是卑鄙,我是无耻的,我知道。是我亲手放弃了我们的感情。可当时,能让我怎么做,怎么做呢……”
“其实我去过你们家的,在我们谈恋爱半年后,可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。就是在我们刚恋爱那一年暑假。那几天你不在,跟你父母去欧洲旅游了,你哥哥把我接到了你们家。他的目的,我是知道的,想让我知道两家的差别,真的是天差地别,让我自己主动跟你说分手。”
秦慕天良久才又道:“穿这么少,很容易得关节炎类风湿的。老了,可要吃苦头的。”
阿三伯显然又惊又喜:“小天,怎么今天有空回老家来啊?天气这么冷,穿得这么少,当心着凉。”说话间,把眼神移到了楼绿乔身上,目光里带着明显的欣喜,他笑眯了眼,“还把女朋友一起带来了啊!好,好,好啊!”
在这一场感情里面,根本没有谁对谁错。大哥和爸妈没有错,他们因为爱她,所以怕她吃苦受累。他也没有错。在当时那个条件下,异地而处,她或许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。
楼绿乔蜷缩着身子,迟疑了良久,终于是开了口:“你……过来吧。”声音沙哑暗沉,听在耳中,根本不像是她所发出来的。
如果没有当年的事情,他和她或许早已经有属于他们的宝宝了。可是,可是,谁能知道结局呢!
后来,秦慕天终于是收拾完毕了,便端了一大盆的热水过来。他又搬了张小椅子过来,坐了下来,道:“过来,坐着。”
才不过一小会儿的工夫,他已经利落地打扫完毕了。端了一盆热水过来,道:“洗把脸吧。”毛巾自然没有新的,他把他以前用的那条拧干了,递给她,“就这么一条。你将就着用用。”
他说过很多关于他妈妈的事情,他妈妈是村里出名的美女,他妈妈心灵手巧,会用最廉价的毛线织出村子里最好看的毛线衣,会给他做最耐穿的布鞋,会给他煮最美味的饭菜。他母亲在他的心目中,永远无人能及。
下一秒,有个温暖的物体包裹住了她。原来秦慕天将他的大衣笼在了她身上。他只简短地吐了两字:“穿上。”
原来真的很多事都已经变了。只有他一直傻傻地以为什么都没有改变。
他姐姐残废,他父亲撞成了植物人——他被现实逼得实在走投无路了。可能,可能一切都是命运吧。最后他还是走了那条路,拿了楼家的钱,与她分手。
小时候奶奶就特别爱喝菊花茶,每天到了下午,必定会泡上一壶,一边吃些蛋糕、饼干,一边喝菊花茶。还教导她:“杭白蕾菊,性凉甘苦,归肺肝二经,期疏风,清热,有明目解毒之功。通肺气,止咳逆,清三焦郁火。”
最后,楼绿乔决定回洛海。
“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。”
绿乔的呼吸渐渐平缓。秦慕天凝神静听。这样风雪狂虐的夜晚,她隔着一面帘子听他的故事,他觉得幸福得一塌糊涂。
大约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,她也素爱喝菊花茶。久了,在办公室,大家都知道她只喝两种饮料:一种是咖啡,一种便是菊花茶,就如同她的人一般,很矛盾的两种,却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。
鲜美香郁,叫人食欲大动的鸡汤,此时却如浓痰一直堵在喉咙口,吞咽都困难。
楼绿乔别过了头,冷冷地道:“秦先生,我想没有这个必要了。我们已经说得够清楚的了。请你马上离开,以后也不要再出现在我家门前,否则休怪我叫保安。”
回程的路上,雪又开始纷纷扬扬,落个不停了。
可站在路边,仰头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群山间云雾缭绕,仿似不在人间。若不是现在情景不对,场合不对,她还想赞叹一声漂亮。
她的手指碰触到了沁凉的镯面,她曾经一度很想将它丢弃,可或许是戴久了,居然也成了习惯,她竟然有点舍不得。她苦笑着,右手用力一撸,银镯子慢慢滑出了她的手。
楼家几代单传都是男孩子,到了他父亲这一代,也只有她一个女儿,所以整个家族都宝贝得跟什么似的,尤其以她奶奶为最,就是怕含在嘴里给融了,捧在手心里给化了。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月亮,也会想尽法子去给她弄。
远远地又听到阿三伯的声音,由远及近而来:“小天,小天,你阿三婶让我把鸡给你拿过来。你不要的话,自己去还她。还有些晒干的香菇,自己家腌制的咸鱼和咸肉。还有这青菜和大白菜。”
可这种场景,对于他与她,却别样的悲哀和伤感。当年的两人,曾经相拥着,说着以后要一起去看日出,看海、看下雪、看世间所有的美景。犹记得那一年,某网站的论坛评论出全球一百大不可不去的度假胜地,她就把那一百大打印了出来。
他哑声道:“不,一切都是我的错。如果当年——”
不被祝福的爱情,终于还是没有修成正果。
秦慕天低低地说:“爸,妈,我带小乔来看你们了。”
她几乎无法相信她所看到的,这么低矮破旧污迹斑斑的泥砖房,这么破旧的房子——她以前只是在电视里的贫困专题片中看到过。
两人重聚后,她从来没有露过这一手。而他也总以为她还是跟在加州一样,连烧点饭都会焦掉,要不就不熟,夹生的那种。
屋子简陋至极,只有小小的三间房间。堂屋里入目的是一个大灶台,边上则摆着一个放碗筷的低矮木橱,颜色灰灰的,看来已经有好些个年头了。堂屋里另还有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,也是灰暗的颜色。
父亲当年一直想见她。可是到了最后,他只给他看了两人的合照。父亲最后露出了欣慰的笑,这才安然闭眼。这个画面仿佛就在眼前,可一转眼,居然已经这么多年了。
他一直是一个很孝顺的人,有担当,有责任感,勤奋努力。
这是第一次,想来也是最后一次他带她去了。
真好,不是吗?两人都没有食言!多好啊!楼绿乔笑了,可泪却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。
楼绿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,悲凉地道:“不要再说了。”
“阿三伯。”
如果当年两个人没有相遇,是不是会比现在幸福些。各自守着各自的恋人,天长地久地过着平淡的日子。
她一直知道他家境不好,在刚认识的时候就知道了,但她从来都不知道,他家境竟然差到如此程度。
可是谁又能知道那样的日子到底是不是幸福呢?没有真正经历过,谁人能知道!因为毕竟他跟她终于是相遇了!
想来这样的日子,此生不会再有了。
“那几个死者的亲属天天来医院,要求我们巨额赔偿。可我还在念书,就算我立刻辍学,我也拿不出什么钱来。小乔,我知道,我对不起你。因为我明知道拿了那钱,对我们来说,就是末路了。可是我还是拿了。
楼绿乔搁下了筷子,进了房间,靠在门板上急促地喘气。
暖暖的被窝里全是她的味道,香香幽幽的,铺天盖地地袭来。他僵硬地绷着身子,贴在床沿,尽可能地离她远远的,不要碰触到她。
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个铜的圆壶,仔仔细细地清洗了一下,灌了满满一壶的热水。套了一个专用的自家缝制的厚布套,递给了她:“当心烫着,暖暖手。”
楼绿乔没有说话。房间里很静,寒风吹打着两扇小窗子,发出呼啦哗啦的声音。
楼绿乔几秒后才轻声回道:“好!”
楼绿乔坐在长长的木条凳上,隔着他的大衣,抱着大大热热的铜壶,定定地瞧着自己的鞋尖,呆呆地出神。
秦慕天盛了一碗汤给她:“你先喝几口,热热身子。”浓浓的白汤表面浮着金黄的一层油花,他略略撒了一点碧绿的香葱,光看色泽,就已经诱人至极。因放了咸肉和野菌菇一起炖煮的关系,融合了咸肉的咸香和野菌的干香,一闻就让人有种食指大动之感。
冷风呼呼而来,吹得四周的树呜呜作响。他孤单地伫立在前面,背影单调而悲伤。
两人默默地站在屋里,静得可以清晰听到彼此规律的心跳声。只是再说什么都已经是多余了的。
秦慕天动手帮她搓揉,很是细心,一根脚趾又一根脚趾,连细缝里都揉得仔细。指尖带着水的温度,轻柔缓慢,珍重得仿佛那是件稀世奇珍。
窗外,是雪花飘舞,辗转零落。
有几个瞬间,楼绿乔有一种冲动,她想伸出手,去轻抚他的背,抹去他的深深哀伤。
就算两人甜蜜的日子里,他也甚少跟她真正说起他从小生活的环境。偶尔她问起,他也是轻描淡写地说:“一个字,穷。两个字,很穷。”
这样的舒适暖和,这样的心满意足,她几乎不愿意醒来,索性又眯了眼睛。
秦慕天伸出了手,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:“路很难走。”他的手很暖,她任他握着,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他走了一段路。或许这是两人的最后一段旅程了。
正沉默间,屋外传来了阿三伯爽朗的声音:“小天。”
这些年来,他有过的只有她一个而已。邵明中总是觉得不可思议。他说,欲望就跟毒品一样,一旦碰触过,尝过个中滋味,一般是不可能会戒掉的。但是邵明中不知道,只要一个男人他愿意,心甘情愿地愿意,他就可以做到。
“父亲自己也受了重伤,住进了重症监护室,随时危在旦夕。我姐姐……我姐姐那个时候早已经残废了,应该负责的老板却跑路了。我在国外,却一点也不知道,因为父亲和姐姐都不想告诉我,怕影响我的学业。
然而这一次的秦慕天从未有过的强势固执,他拉着她上了车。
父亲笑得嘴角都飞了。到了镇上唯一的破旧车站,父亲一再叮咛他:“父亲啥也不懂,也不会教你。但你要记着,无论做什么,不能给爸妈丢脸。要努力读书。总之,总之,不用担心家里,晓得吗?”